一
1964年,錢穆離開香港中文大學一事,眾說紛紜。拂去浮言,錢穆離開前的兩件事,或已揭示緣由。
其一。當局要求新創辦的港中大以“英文”為教學語言,以利管治,以示“高級”。決議通過後,錢穆斥責:“今日新大學之以中文二字而號,豈不所重在中文,不必師長授課以中文已。”
其二。錢穆堅持新創辦的港中大必須由中國人擔任校長,港英政府最初不允。錢穆說:“(我)所爭乃原則性者,他日物色校長人選,餘決不參一議。”後代表港英政府商議的英國人富爾敦慨嘆:“(錢穆)君心如石,不可轉也。”
這是香港中文大學的故事。
二
香港大學也有自己的故事。
2020年10月,消息傳出,香港大學擬聘請兩位來自清華大學的內地學者加入管治團隊,一為清華大學工業工程系主任申作軍,一為清華地球系統科學系主任宮鵬,二人將分別擔任香港大學負責研究和學術發展的副校長職位。
泛政治化的香港,又有社會爭議。學生靜坐,教師上書,媒體興風作浪,大學一項簡單的人事任命掀起輿論風潮。
“這人是共產黨!”“他們與校長張翔曾是同事,這是徇私!”“他們以前的科研經費來源不明,這裡面有陰謀”……..
正如2017年12月香港大學校長的任命,申作軍、宮鵬甫一出現在香港社會的視野,就已被污衊抹黑,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和政治包袱。
正常嗎?正常,這就是香港的政治生態與輿論生態。
不正常嗎?不正常,申作軍、宮鵬是學者,並且首先是學者。
10月27日,香港大學校委會開會表決,通過對申作軍、宮鵬的任命。事件似乎已經了結。但香港社會一定、肯定及確定的是,這又將成為反對派“控訴”特區政府的一項“罪證”,詆毀“一國兩制”變形走樣的“保留證據”。
他們還會時不時翻出來,試圖告訴香港市民和全世界,HKU已經是XGU,HK已經是XG,亦如他們的學生會在今年迎新時所做的視頻短片。
三
反對者反對任命申作軍、宮鵬為港大副校長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
內地背景。
在他們心裡,這就是原罪。
其反對的表面邏輯是:1.香港大學是一所國際化的大學,而內地背景不具有國際元素;2.香港大學講求學術自由,而內地背景有損追求這一自由;3.香港大學已經有了一個內地背景的校長,不必再有兩個內地背景的副校長。
其反對的深層邏輯是:1.內地背景的副校長會傷害香港大學的“獨立性”;2.內地背景的人掌管香港高等教育會傷害香港教育的“獨立性”;3.內地背景的人進入特區公共服務管治團隊,會傷害香港的“獨立性”;4.內地的元素在香港越多,越不符合他們心目中“一國兩制”的設定。
預設的邏輯前提,一旦建基於在根深蒂固的偏見之上,只會有一個結論:
這事有陰謀。
四
香港大學的校徽上,鑄有“明德格物”四個字,此亦香港大學校訓。
“明德格物”,語出中華文化經典《禮記.大學》。原文是:“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皆是耳熟能詳的文化語錄,其義不難明白。
需要注意的是,這段話包括兩個重要的理論:一為認識論,自“明德”始,於“格物”止;一為方法論,自“格物”始,於“明德”止。也就是說,“格物”乃“明德”的起點、平天下的基礎。
對於“格物”,東漢鄭玄作注時解釋說:“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於善深,則來善物;其知於惡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來也。”
反對任命申作軍、宮鵬為港大副校長的人,即以其認知與行動,“生動且深刻”地演繹了這一概念:
這事不好,所以這人不好;這人不好,所以這事不好。
所謂反對,不過主觀偏惡而已。
覺得香港制度遠勝於內地,所以鄙棄內地的一切;覺得有東方面孔的學者不如有西方面孔的學者“高大上”,所以鄙視內地學者;覺得香港是香港、中國是中國,覺得可以有西方的香港、不可有中國的香港。
“知於惡深,則來惡物。” 用陰謀論詮釋來港大任命一事,一切都似乎自然而然。
修例風波時,靖海侯曾針對暴徒集聚的香港中文大學撰寫一文,發出一問:“博文約禮,港中大學生做到了嗎?”今天,靖海侯也想問問香港大學的一些學生和老師,還記得自己的校訓“明德格物”嗎?
1923年春天,孫中山先生到母校香港大學演講。學生會的同學們用藤椅把他抬進去。學生會會長介紹孫中山先生時說:“用任何語言來介紹孫先生都屬多餘,他的名字與中國同義…….現在,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位中國偉人,一位真正的紳士,和一個胸襟廣闊的愛國者。”
時移世易。彼時愛國的港大學生會變成今日主張“港獨”的學生會,彼時歡迎鼓舞國人的香港大學變成排斥鄙視國人的香港大學。此歷史的悲哀,此港大的悲劇。
申作軍、宮鵬,不應遭到如此對待。
五
香港大學一事,是香港大學的事,更是香港的事;反映出來的,是香港大學的問題,更是香港的問題。
1.“逢中必反”,體現為湧動的社會思潮,體現於具體的社會事務;
2.“多元包容”,適用在西方的價值系列,局限於兩地的互動交融;
3.愛國與愛港有交叉,有平行,甚至有背離;
4.國際化是單極而非多極的。
香港大學任命一事,只是香港社會政治生態的一個側影,揭示著問題的嚴重性,透射著問題的普遍性。
正如靖海侯此前的分析和判斷,這個城市近年來急速走向“內捲化”,正脫離開迭代的現實基礎,依然在籠罩著的對歷史和未來的虛妄認知中逡巡不前,以為優越又感到焦慮,以為自信又常有迷思,本地文化的容納力、創造力、傳承力日漸衰退,逐漸表現出狹隘、封閉、頑固的一面。
排斥內地與內地人,只是其中一面。
1959年,英國哲學家羅素接受BBC專訪,當被問到如果這次採訪被後人看到,他想說的話時,羅素講了兩點:一是智慧,注重事實與真相,不要被自己願意相信的蒙蔽了雙眼;二是道德,愛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世界聯繫日益緊密,必須學會博愛和容忍。唯此,人類才能在這個地球上共存。
且不論申作軍、宮鵬的學術成就和領導能力,且不論內地高等教育的質量與發展水平,甘於被陰謀論驅使、被意識形態綁架,放棄事實與包容,這是一個發達地區應有的樣子、應有的文明嗎?
政治上頭,就會小題大做;心懷鬼胎,所以草木皆兵。
此香港社會之心魔。
六
反對港大任命者的理由,多臆測。支持港大任命者的理由,也多偏離了準心。
這些支持者在組織論據時,拿出了以下幾個理由:1.擬聘人選非共產黨員;2.擬聘人選有伯克利大學教授背景;3.擬聘人選雖然曾為港大校長張翔的同事,但只是見面之交。
支持者要駁倒反對者,其實正中了反對者的邏輯圈套:1.共產黨員不能進港大管理層;2.兩人獲聘是因為其國際學術地位而非內地背景身份;3.和港大校長相識即是徇私。
支持者的辯論並不高明。
靖海侯同樣要批評的,還有特首林鄭月娥的表態。
10月27日,當被記者問及此事時,林太表達了兩層意思。一是院校自主,這些事我不參與;二是聘用人選,考慮國際歷練與能力。
反復強調自己沒有參與,努力表示招攬的是世界人才。這些理據,不會去除反對者的心結,只會讓其認為是冠冕堂皇、避重就輕之言。
特區政府一年投入200億,為何不能過問?昔日港英政府管的,今日特區政府為何管不得?香港現有8所公立大學中,有2名台灣人當校長,內地人為何不行?在伯克利大學任教就是國際歷練,在世界大學排名前列的清華大學任教就不是國際歷練嗎?
相比之下,前任特首梁振英的反駁就顯得更有有力。其明言:自己做過兩家大學一共12年校董會主席,清楚知道大學用人從來不問政黨背景。
靖海侯認為,在此事上,可以有更強有力的理據:
1.是不是黨員不是重點,是什麼黨員也不是重點,英國的工黨做的這一職位,美國的民主黨做的這一職位,中國的共產黨也做的這一職位;
2.有沒有內地背景不是重點,有沒有伯克利背景也不是重點,台灣背景可以,美國背景可以,內地背景也可以;
3.認不認識校長張翔不是重點,和張翔是不是一樣都是華人也不是重點,可以不相識也可以熟識,可以都是西方人也可以都是東方人。
主管研究,就看研究方面的駕馭能力和領導能力;主管學術發展,就看學術發展方面的開拓能力和統籌能力。把輿論附加在申作軍、宮鵬身上的不相干信息、身份剝離,才能明辨是非,才能理直氣壯,才能堅持下去、繼續下去。
七
正常被視為不正常,是因為“正常”本身有問題。
香港習非成是久矣。有人鬧內地,便不提內地,規避內地;有人鬧內地人,便防範內地人,遠離內地人。所以,印度裔可以當香港大法官,內地人不能做副校長;公民黨的人可以在大學任教,有內地背景的不能在小學教書。
太多的不嫌多,太少的還嫌多,這是多元的香港嗎?
特區政府要承擔這責任。
教育系統裡,無論小學、中學、大學,愛國學校成了“極端少數派”;公營機構裡,可以有美國人,英國人,就是不能有內地人;行政、立法、司法機關里,內地背景的人想要加入仍是“天方夜譚”。
因為一直太少,所以有一個便以為“不正常”;因為遲遲拒絕接納,所以才導致該有的“不能正常化”。港大任命有內地背景的人擔任副校長,早就不該出現香港社會的風口浪尖上。而澳門,有內地背景的人早已加入特區政府施政團隊。
這一步,如今在艱難中邁出了,但還可以走得更遠,走出學校,走到行政、立法、司法機關里,走到香港社會各領域裡。
八
香港社會需要卸下的思想包袱,在於對內地的“恐懼”。
靖海侯有時候常感焦慮,為中央貫徹落實“一國兩制”的決心和誠意一直不能有效傳達至香港社會而焦慮。
五十年不變是寫進基本法的。小平同志講,五十年後更沒有變得必要。香港的特色和優勢,有利國家,有利世界,有利兩地的現在和未來,香港沒有必要“內地化”,理論上、制度上和實踐上也沒有“內地化”的基礎。
有內地背景的人加入港大,改變不了港大的特色;港大的管理層都變成有內地背景的人,也非人之所願。但放任信任基礎的潰敗,一定會加大社會矛盾的張力、政治爭議的空間,讓港大乃至香港都深陷政治的漩渦中,消解其存在發展的價值。
香港就是香港,內地就是內地,“一國兩制”就是“一國兩制”,再多的合作交流也不會改變這一頂層設計;更多的合作交流只是讓這一框架的運轉更為平滑和諧。
我們不能說服反對派,但要努力說服普通的香港市民,讓他們感知這誠意,看到這前景,理清變化的好處、不變的壞處,發現香港存在於在他們心中、也存在在國家心中共同珍重的價值。
九
2017年初,靖海侯問過港大的一名學生,他說自己屬於“中間派”,不能容忍左派壓過右派,也不能容忍右派壓過左派。
每個香港市民都可以捫心自問,發展到今天的香港社會環境,到底誰是多數,到底誰是少數。但凡有一點同情心,都不會為香港在發生修例風波失序後,正在找尋的新的平衡而困擾。
有香港媒體人注意到,在剛剛發布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公報中,關於港澳專題論述的字眼,由去年的“支持”變成了“保持”,並分析為是一種思路的調整。
其實,保持既是支持,也是保護,保護香港長期繁榮穩定,支持香港長期繁榮穩定,兼具政治含義與經濟意義。
中央的要求和期望很低,就是三個字:“別折騰”。
在香港的內地人和有內地背景的其他人,要求和期望也很低,就是想不被標籤化,得到基本的尊重,享有同樣的發展權利。
還是總書記那句話,“求大同、存大異”,在包容中成就彼此。
靖海侯
內地知名博客,資深傳媒人。
文章轉載自微信公眾號”靖海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