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醫生馮樹仁參與各類型跑步比賽已經七年,選擇的挑戰一次比一次難,他上年亂打亂撞報名參加沙漠馬拉松,朋友都說他瘋了!沙漠比賽隨時需要急救,生命也可能危在旦夕,他為何要參加?最後他又能否完成自我的挑戰?一個人好好的,為何要挑戰自己呢? 希望大家欣賞他的文章。
很多跑手時不時都會回顧一下自己的戰績,看看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筆者也不例外,我同時亦探討對人生有什麼啟發。2023年我參加了多場越野大賽,但最難忘的是參加了去年四月舉行的Marathon des Sables ,簡稱MDS或 「沙的馬拉松」。 這是橫跨七天的251 km階段賽,每年在非洲北部國家摩洛哥的撒哈拉沙漠舉行,上年已是第37屆。
多年來我都夢想著參賽,但一直卻步,因它被譽為「世界上最艱難的徒步賽」(”The toughest footrace on earth”)。那我為何最終有勇氣參賽?事源有朋友邀請我組隊,帶一位視障跑手參賽,實行共融理念給了我無限的動力。可惜最終那位視障人士因為個人理由不能參加,而我又一早登記了, 善舉便變成了個人挑戰。
報名沙的馬拉松,跑友說「你癲咗?」
一些跑友聽見我報了名還說「你癲咗?!」,MDS絕對不是一個辛苦一下便必可完成的賽程。除了路途遙遠,還要在沙上跑,而且還要揹七天用的物資及食物,沙漠溫度變化也很大,事前大會也不會公佈路線和地形,所以曆屆都有不少參加者缺席或中途棄賽。
怎知在到達起跑線前我還遇到意想不到的障礙!在去年4月19日出發那天,我穿上所有比賽的衣服,包括裝有防沙套的鞋, 和載有所有裝備的背囊上機,以防遺失了寄艙行李。經杜拜轉機,19小時後我就到達了摩洛哥的Casablanca,期後又要等10個鐘頭,乘一小時內陸機才去到另城市拉希迪耶(Errachidia),這就是我們的集合點,位於撒哈拉沙漠和阿特拉斯山脈邊緣。
以為終於順利到達,誰知晚上11時到埗後歷險隨即開始,因網上訂了的旅館原來是不存在的!當地居民熱心地幫我找了一小時還是找不到,地圖顯示的位置只有一堆廢墟。一輪“頻撲”後,總算找到一間「重慶大廈」式的旅館,雖然沒有被鋪毛巾,但總算有瓦遮頭。旅館仲然簡陋,但只得一晚空位,大清早又要再找地方住,幸好一班香港跑手租的Airbnb有多個床位, 收留了我,他們還有充足的食粮。面對任何比賽,休息對運動員來說是最重要的,晚上,我爭取時間休息,但無奈因為時差,我晚上三時半便眼光光。很難才捱到早上8點,食早餐和整理裝備後,我就回到拉希迪耶機場集合,由此乘大會安排的巴士入撒哈拉沙漠的比賽起點。
到達撒哈拉,猶如踏入光波爐,沙無孔不入
這是4月21日,兩天後,7日的沙漠馬拉松就會開始。在一個半鐘頭的車程中,工作人員派發了今屆比賽的路線圖,那時才知道七天每個階段的路線及距離。還沒有看完資料,巴士已到達了帳篷營地。一下車,我頓時感受到撒哈拉陽光的猛烈,猶如踏入了光波爐。這是我第一次到沙漠,我們住的帳篷,英文稱為bivouac,基本上是在沙地上放一張大氈,再用幾支竹撐起頭頂一張氈,就成了住處。
在帳篷內雖然避過了猛烈的太陽,但仍然好像身在焗爐中,坐著都出汗。不過沙漠天氣隨時反常,首天黃昏五六點時,就突然刮起沙塵暴,又凍又大風!大家即時以臉巾遮蓋口鼻,雖然我事前已經預備好眼罩,但因沒有經驗反應太慢,拿出眼罩時裏面已經充滿了沙。沙漠的沙幼如粉末,無孔不入,一剎那所有物資都被沙掩蓋,連拉鏈和密實袋都入了沙!
因為沙塵暴,當天的晚飯時間也縮短了,飯後已經入黑,而營地卻沒有燈,所以大部份人飯後即時睡覺。營地的工人都是當地人,他們在黑暗中卻自我娛樂,在營地生火,打鼓唱歌,頗有氣氛。我看了一會兒,打個卡,便也去睡了,無奈我仍然未適應時差,三四點我又醒了。半夜三更可以做什麼,就是賞星。那刻心情有點怪怪地興奮。
第二天我們還未能起跑的,因為大會要審核跑手的裝備和食物是否足夠,參加者也要在烈日下排隊等待通過健康審查,如果心電圖有疑問,就須給心臟科醫生作檢查及批核才可參加次日的比賽。
當晚又是另一場沙塵暴,比早一晚的更強烈!隔離的帳篷也被小龍捲風吹散,而且隨著還有狂風驟雨。原來沙漠也會下雨的!因為有了經驗,大部分跑手反應都快了,影響沒有先前那麼大。一輪緊張後,大家又靜下來吃晚飯,隨即睡覺。
跑手要自給自足,挑戰自己
翌日就要起跑了,原先大家預期賽前會很興奮,但因長途跋涉,大家都很疲倦,在野外過夜亦不甚舒服,參賽者也寡言入睡。雖然間中醒來,我都想起怎樣捱過七天251km的挑戰。我聽說MDS第三天才真正進入戲肉,大家期待已久的比賽即將開始。我如常半夜四點鐘就醒了,因睡得不多,尚有倦意。我一起身便發覺右腳有兩處不舒服,檢視下原來因為天氣太乾燥,皮膚爆裂了!如此狀態起跑,心情即時有點忐忑。不過就算不安,就算有問題,我唯一可以做就是正面的面對,這想法就定下了我在比賽全程的心態。
從那天早上開始,跑手們要自給自足,照顧自己的飲食。這也是比賽的一部分,讓人學會在最低限度的支援的環境下挑戰自己,所以營地一早每人都在煲水,弄早餐。第一天早餐還未吃完,已發現自己坐在空曠的沙漠中。工作人員也忙起來,因每天營地的地點都不同,他們急於把整個營地拆卸,不顧你正在做什麼,在你的頭頂把整個帳篷移走。早餐還未吃完,已發現自己坐在空曠的沙漠中。
八時的起跑時間逐漸接近,各人都忙於執拾細軟,整理鞋襪,塗防曬,充水入水樽等。大會用二十分鐘簡介當天的路線,時間一點點的倒數,時辰一到,就播出Highway to Hell這首歌,示意計時起跑。事後回想,這首歌也很貼切!
第一天,1100多人同步起步,每人都情緒高昂。有的拍片留念,有的互相勉勵,祝福大家安全完賽。“加油!”、”Go for it!”、”See you at the finish line.” 從報名到起跑,期待了一整年,終於到了實現夢想的一刻,也是面對現實的一刻。
在第一天,也是比賽的第一階段,我們要跑36公里,限時10.5小時內完成,我們跑的都是沙漠的平路,攀升不多。
很多人誤解以為沙漠全部都是沙,沙漠的意思是指極度荒涼的土地,有沙丘,由幾米至幾十米高不等,亦有其他不同的路況,例如帶沙帶石的路、乾裂了的泥地、還有赤裸的石山,路途崎嶇,而上山是最困難的。因為七天馬拉松是超長途賽,我的策略是留前鬥後,但每隔12公里也有一個檢查站,都有個別的時限到達,所以我也不能怠慢,時跑時行。首30公里感覺良好,但到了我為比賽自我訓練的距離後,最後6公里開始覺得少許吃力,其他跑手也與我一樣,慢下來。
不過最難過的不是體能的辛苦,而是精神上的考驗。
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直走
第一天的最後那段路,就是要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不停地直走。沒有彎,也沒有風景,只有烈陽。大會提供的是一個手繪的地圖,好簡陋,沿途標記亦都是放在不定的距離,參賽者會有迷路的風險,因此大部分時間我都是跟著前面的一串跑手,一直的走。 這只是第一天,我感到又曬又悶又熱又孤獨,在那一刻,我已經問自己為何參賽,何苦呢?但卻沒有答案。我嘗試用音樂去打破悶局,但發覺電話一段時間後,便失去反應,相信是過熱。最終我以6小時30分完成首階段。但當天(及之後每天) 原來還有持續的挑戰,就是要把完賽時大會配給的6公升水,連同身上的所有物資,即時由終點拿到新的帳篷營地。不幸的是,短短200米內,我因用手抽著巨大的水樽就拉傷了左肩肌肉。那晚除了清洗衣服,煮飯外(吃的是脫水糧),也要吃止痛藥。幸好隔日的痛楚還可接受,所以便把膊傷拋之腦後,專心比賽。
第一日已經有53位選手退賽。
第二天,我們要跑31.7公里,限時10小時,但要在沙漠中上山落山,上落的次數比早一日多得很。早上我整體的感覺如首天一樣,所以策略維持不變,可惜結果截然不同。上第一個山,沒有什麼難度,只是比較熱,手錶温度顯示攝氏36C。大會每12km就有一個檢查站,而每一個檢查站都會有1-2公升嘅水配給。我每12km飲一公升水,到檢查站又喝200-300ml水,當然亦有補鹽,喝了水後就將水樽refill走人!但我不會帶太多水在身,因為不想太多負重影響速度,初時我沒有大礙,但自出發起走了共24公里後的第二個山Jebel Otfal就不能講笑,除了250米的爬升和平均25%的斜度外,差不多全程是踏在沙上的,而近頂的50米斜到要遊繩而上。
跑手們穿的不是一般跑步鞋,而是越野跑鞋,不過我特別加了防沙套,包住鞋面同腳踭,防止入沙。沙丘上走路吃力之處是很難抓地,要用平常幾倍的力度才可前進,雖然不至於整隻腳插在沙裏,但每一步,腳面都會被沙蓋著,幸好雙腳的鞋也帶上防沙套避免了整隻鞋都是沙,但始終有沙入, 磨著腳底,容易磨損。但由於行走時太專注前進,已經沒有感到被沙擦痛。
在山頂作嘔吃喝不能,最終中暑
上全沙的斜坡非常吃力,因為一踏上鬆軟的沙上,身體又退回來。我感到份外的虛弱,慢行也不能,要多次停下來,上到山頂就作嘔。下山時完全無力,再差勁的是吃喝不能,一有東西入口就想吐,特別是在膠樽內曬了整天的水。那時兩位香港跑手迎後追上,其中一位和我的程况差不多,但沒我那麼嚴重。另一位給了我一些豆漿水,雖然少許少許地飲令我沒有即時反胃,但不久就全部嘔了出來。現在回看,這是極端身體反應,是消耗過度或者中暑的跡象。
餘下的5公里,我們三人一起落山,我一見有樹蔭便停下休息。那時我知道自己中暑,缺水缺能量,不能不暫停,但在烈日下停下來又會蒸發更多水份,十分矛盾。下山後最終的3公里是一連串的小沙丘,雖然每個只有大約4至5米高,但每上一個都令我筋疲力盡,要歇一歇。那是我比賽全程,甚至在我以往所有比賽中,最辛苦的一刻,感受到「完全無油」的滋味!這個最痛苦的尾段我用了差不多三小時完成,那天全程用了9小時41分完賽,剛好在10小時的限時內完成,如果再遲20分鐘,我就會被踢出局!其實不單止每日有限定完成時間,到達每個檢查站也有限時的,如果過時就立即出局,冇得留低!
回到營地,我連背囊都不放下就全身“癱”在地上,仍然不能吃,不能喝。唯一可以做的,而感到恩惠的,是看親友發給我的訊息。由於沙漠很多地方都沒有手機訊號,大會有即時網頁,親友可以追蹤我到達了哪個檢查站,透過網頁留言,大會每晚印出來,在營地派給跑手們。雖然精神上有寄託,但身體仍然虛弱,路過的工作人員也問我有沒有問題。以往在比賽中遇到體能透支,通常休息個多小時便「回魂」,所以我回答說沒事,但他們也堅持隔一段時間回來看我。
嚴重缺水吊鹽水,比賽成績罰加兩小時
其後義工回來時我並沒有好轉,所以他們建議我去醫療室檢查。雖然心跳、血壓、血氧和血糖都正常,那裏的醫生的診斷是「嚴重缺水」,隨即叫我吊鹽水!但代價是比賽成績要罰加兩小時,醫生問我同意與否!那我如何是好?中暑吊針與否,我面對着扣分的決擇。記得之前看過一篇網上文章,一名遇到同樣情况的跑手堅持不輸液,靠自己少少地補水,避過罰則。但我當日已經10小時沒有小便,心態立時由跑手變回醫生,基於安全我就接受了” 重大醫療處罰”。那晚我吊了三包鹽水,期間也睡着了。醒後便沒再感覺作悶。究竟是鹽水還是休息的作用?罰加時是否必需?到今時今日我也沒有定案。那晚弄到十點幾,雖然之後飲水自如,但仍然無胃口,所以當晚都沒有吃什麼。
第三天,又是一早醒來,強迫自己吃了早餐。當天要跑34.4公里,時限10.3小時。這天跑手們起步已沒有之前那麼雀躍,而早一天因為太熱,又有90多人退賽。因預期這天會更熱,大會把起步時間由8.30am提早到7.30am。這決定是正確的,因當天烈日當空之際,我的手錶顯示的温度是攝氏42度,但有人說當天最高温度去到45C,甚至直接陽光下高於50C。
有過中暑的經歷,加上睡眠不足,又食不夠,我有很大的陰影。罰加了兩小時,我明白做好成績已無望,所以放下壓力慢行,只求完賽。但那天還是很難接受飲水樽的水,長期飲水又好寡,膠樽被太陽曬過水也有怪味。為了防止缺水,我每25步便濕一濕口,這樣每12公里也可「飲」到1.5公升的水。同時為了避免過熱,我全程拿着載有1.5公升水的水樽,每50步便淋水降溫,每5公里也小休三分鐘。這樣數着步也令時間過得快些,9小時11分就走完不同路况的賽程,沒有再中暑。
見到救護車,有人不醒人事正在搶救
回到營地,在第一個帳篷的位置,就見到救護車,因有人不醒人事,正在搶救。同時亦收到消息,有香港跑友在跑程近終點暈倒,要由直升機救起。感恩當天我沒有大礙,但新的問題又發生了,兩邊腳起了水泡!難怪我跑的時候有痛,但我沒有理會,將專注力放在跑步上,跑的時候就忍受到,但回到營地, 沒有事情分心,走每一步都難,像有刀插入肉一樣。當然擔心接下來對表現的影響,亦都怕痛,多一層辛苦,不過對自己講,負面情緒無補於事,只可欣然接受、面對。唯一可以做的是包紮後,如常抹身,洗衣和煮飯。
那晚有趣的是很多跑手都請人吃東西,由於大部分人無胃口都有過剩的食物,而食物需要跑手自己隨身攜帶到下一個營地,為了次日的’long day’減磅,都紛紛送走物資。我自己就差不多全程都無胃口,吃了少於一半帶來的食物,送得就送,棄得就棄!
馮樹仁
常被喻為「非典型」醫生,是一個喜歡不斷思考和學習的大學講師,也是一個勇於嘗試的人生教練。
馮醫生究竟可否捱過這次超越常人極限的沙漠馬拉松?他會否完成比賽,還是會被踢出局? 平日坐在有冷氣的醫務所見病人,業餘在中文大學教書,舒舒服服不好嗎?他參加這種“攞嚟辛苦”的比賽究竟為乜? 請追蹤下集,明天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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