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跟朋友看了《胭脂扣》,朋友很不理解為何愛一個人竟可以狠下決心去把對方毀掉,認為如花是極度自私的行為,我反而覺得,要了解如花為何要逼十二少殉情,就必先要了解如花的心態。朋友説我對穿旗袍的女人有著特別的情意結,竟然會同情如花。
風流如十二少,一副對聯花牌惹得如花癡夢一生魂斷倚香樓,一盒胭脂匣子,五十載天上人間。幻月,離花,皆爲傷情之物。可故事裏的他和她卻在那駘蕩春風裏醉生夢死。
李碧華慣寫癡男怨女,悲歡離合。一貫天馬行空,曲折離奇,倒也自成一派。《胭脂扣》是她的成名作,後期的作品《青蛇》,《霸王別姬》,《川島芳子》,《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等也延續了含蓄卻斂有深意的風格。在香港影壇最輝煌的時期,由李碧華小說改編的劇本也無疑是極耀眼的那顆星。我最喜《胭脂扣》,即使某些文字濃豔到晦澀。
故事以如花與十二少的愛情爲切入口,將荒誕的故事與真實情感相結合,不可能的事在梅姑的娓娓道來中,真實的讓人心傷。
沒有嚇人的裝束,沒有渲染的驚悚氣氛,就頂着一張慘白的臉與淒冷的氣質,梅姑就像上個世紀遺留下的人,帶着“規矩”一身煙塵氣味,抿一嘴胭脂,戲也開始上場。
想象不出還能有誰比梅豔芳更適合演如花,那種煙花女子的伶俐,薄柳之姿的媚意,苗條纖瘦,造成紅顏薄命的幻覺。她是很適合穿旗袍的女子,身段修長單薄,抹着大紅的胭脂,靠在門上斜斜一個飛眼,就是一個好故事的開頭,穿上男式長大衣,又其玉樹臨風。也沒有人比張國榮更適合演十二少,一低頭一皺眉的優雅憂傷,一轉身一擡眼的萬種風情。
梅艶芳把歡場女子如花演繹得情真意切,表情變幻迷離,舊日的繁華,頹廢的奢靡,繾綣的風月,這樣的淺斟低唱裏,更加令人深刻體會到她與十二少的愛情,讓人爲之動容。
如花和十二少的邂逅是庸俗的。青樓紅牌和風流闊少的愛情總是承載着世俗不盡的戲謔和冷眼,他們傾盡一切去相愛,李碧華以倒敘和插敘的手法描述了石塘咀青樓女子和十二少爺近五十年的糾葛往事。
可這個故事卻是:名妓癡纏,一頓煙霞永訣;闊少夢醒,安眠藥散偷。
一縷孤魂在陰間苦候五十年,又以折去來世七年的生命爲代價,回到陌生的人間覓一個可能已不存在的人,僅僅隨身攜着他們定情的胭脂扣,默唸他們的暗號。這需要多麼強烈的執念!當她得知,十二少終是怯了,未曾與她共吞鴉片,僅僅無意間飲了她早早備好的摻雜了安眠藥的酒的時候。她甚至無法控制的蹲下痛哭,他終是,愛她不夠的。十二少的如花,在愛情的微小的縫隙裏心跳,呼吸。可如花的十二少,是她的命。
其實,殉情的思路是如花想到的,當她在陰間等待戀人半個多世紀之久後,忍不住申請來人間一探究竟。而當阿定和阿楚在根據各種線索尋找陳振邦時,卻也在逐漸揭開了當年的真相——十二少“當年之死”並非是殉情,而是謀殺。
根據小說的描述,如花吞鴉片自殺而死當然是心甘情願的,而十二少並沒有堅定的殉情打算和勇氣。相反,他本來是來和如花談分手的,卻被如花鬨着喝下了泡着40粒安眠藥的酒,他的胃裏只有安眠藥沒有鴉片。
而同名電影《胭脂扣》對該情節做了調整:如花吞依然是鴉片自殺而死,但十二少的殉情是半推半就的。電影中十二少是答應去殉情的,也知道吞鴉片的結果,儘管態度很猶疑,不過十二少依然不知道安眠藥的事情,後來被醫生發現他胃裏有安眠藥和鴉片兩種成分。
不論怎樣,十二少的“死亡”都是有謀殺意味的。
當然,即便是從理性角度考慮,一貫命苦的風塵女子,每天面對三教九流強顏歡笑,長期周旋於低級情愛關係中,而十二少不僅長得讓人如沐春風,卻也的確與別人不同,甚至不能抹殺十二少的確付出過真心。
一個從小就缺愛的年輕女子,怎會不動心?她不會輕易愛上誰,不過一旦動了心,就會死心塌地,甚至會伴隨着一種毀滅性的力量。這種毀滅式的愛情模式甚至可以說是如花的一種自然反應,她同樣是值得同情和理解的。杜十娘亦是如此。
如花的癡情和自殺,無疑是捍衛自己的愛情,無非是想做到忠貞不渝,她的勇氣和對愛的執著是我們今天這個年代所普遍缺乏的,但是生命裏總有許多無可奈何。有時候,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張愛玲說過:“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
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渾身解數,結果也由天定。有些人還未下臺,已經累垮了;有些人渴望閉幕,卻無端擁有過分的餘地。
像李碧華書中寫道: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爲蛾、蟑螂丶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象中的美麗。
這便是愛情了。
所以只有如花一人在黃泉路上等,望眼欲穿的候了五十多年,把自己等成相思入骨的樣子。
重回首,往事堪嗟。以爲殉情是新起點,卻怎奈孤魂野鬼幾十年。如花帶着對愛情的偏執守候,看到慘淡的真相,她不會悲痛欲絕,她已經絕了五十年,她不會失魂落魄,她早就拋棄了魂魄,月缺月圓日起日落,以鬼魂的身份望眼欲穿五十年,換來的只是個巨大的枉然,怎知良緣是孽緣。
最後十二少窮困潦倒,老態頹唐,如花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她走過去,唱了第一次相見時的那句小曲:“你睇斜陽照住個對雙飛燕……”,那個已經滿臉褶皺的十二少聽得從夢中驚醒,目光渾濁,嘴裏卻喚着:“如花!如花!”
她一下子就釋然了,輕聲說了一句:“我不再等了。”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不再看曾經深愛的男子一眼,不再回頭。
我很理解如花的決然離開,因爲她是最明白的人,她明瞭自己要的是什麼,爲了這他可以賭上一切,即便是輸的一乾二淨,那也毫無遺憾,不會癡纏。
她的愛很深,卻並不盲目。說到底,也不過是犯了個無法挽回的錯誤,找錯了人,浪費了一顆真心。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感情,是俗世中的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
在現世,有誰願爲另一個人豁出一切呢?
電影裏,如花把戴了五十年的胭脂扣歸還於他,然後轉身離去。如花自信、平靜的微笑來源於她對這份感情的無所牽掛,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亦是人生。
她欣然接受了宿命的安排,一如主題曲唱的:“負情是你的名字,錯付千般相思,情像水向東逝去,癡心枉傾注”。如花的釋然並不能讓作爲觀衆的我們擱下懸置的心臟,更多的是縈繞不去的唏噓。
樂言
一直喜歡這位作者的文筆,風格與別不同,一看就知道是誰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