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時期,我是讀中國文學的,最愛教我們的一位文質彬彬的中文老師,他很有熱誠,用心教導我們欣賞中國文學。他大約40來歲,樣子我今天仍然記得是怎樣的,厚而凌亂的頭髮、少許蒼白的面龐,說話溫柔,像一個書生一樣。
無論他在教學時如何投入地解釋文字描繪的情景的美,以及文章帶出的人生教導,很多同學也無動於衷。某些男同學都不愛聽書,在班房說笑。有一次老師很生氣,罵了全班一頓,說我們不留心聽他。那一天我看得出他非常失望,他的語氣表情至今難忘。
如果我沒有記錯,他是最喜歡我的,因為我很留心他的教導,也在堂上問他一些問題。今天我仍然記得老師介紹過的一些作者,冰心、矛盾、聞一多、老舍等,和不同的文學作品,記得的有《愛蓮説》、《阿Q正傳》、《背影》。還有一篇文章是關於榕樹的頑強,細膩的描述榕樹的根落地成樹幹。這是我最喜歡的文章,寓意非常深刻,我一直記得作品的名字,現在卻忘記了!
為何這位老師能夠令我這麼難忘?我相信就是他對文學的熱愛,對我們的期望和失望。我很想再遇上我的中文老師,多謝他令我喜愛中國文學,跟他說我其實是很感謝他的!相信他現在已經70多歲了。
1996年當上記者之後,我沒有機會用到在中學學到的中國文學。我加入傳媒的第一份工就是在英文電視台工作,學習的都是英文寫作。之後多年來,我一直在英文報紙工作。除了在離開南華早報之後在一本金融業的專業性雜誌寫過幾篇中文訪問外,從沒有寫過中文。
第一次在一間中文傳媒做自由撰稿人時,心情是戰戰兢兢的,問自己:我真的能夠寫中文?當時提議寫的文章是一個人物故事,關於一個由警察成為校長的故事,而主角是一間位於沙頭角的國際學校,ICHK,的校長Toby Newton。與我在咖啡店第一次見面的媒體出版人Louise一聽到立即非常興奮,沙頭角竟然有一間國際學校?校長以前是警察?!傳媒人就是這樣的了,聽到有趣的故事就觸動神經,說good story!
這個校長Toby Newton是一位英國人,他的故事是這樣的:1980年代,受到George Orwell在1934年出版的一本小說“Burmese Days”(描繪英國統治緬甸時的黑暗時期)的啟發,20多歲的他離開英國來香港考警察,希望如作者Orwell一樣當警察幫助社會。Orwell在1922至1927年的五年𥚃在緬甸當過警察,之後用了幾年完成作品,反映他在緬甸的經歷。「當時的我非常天真,我相信當警察可以保護社會。」Toby回憶說。
到達香港後,他成功考入香港皇家警察,成為「幫辦」即督察!最初Toby滿腔熱誠,躊躇滿志要幫助社會,怎知他的夢想很快破滅。他發現很多犯罪的人都是來自弱勢家庭,而這些人不斷重犯,出入監獄,彷彿被困在一個循環裏。之後在處理一些案件時,他發現原來自己是不能幫助有心悔改的人,必須跟隨上司意思落案控訴犯案的人,這讓他意識到原來在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他說:「法律只是法律。它善待人,同時亦苛刻對待一些人,給一些人機會,同時亦給一些人重重障礙。」
Toby感到非常挫敗,亦終於瞭解到要真正幫助人,應從教育入手。1990年,他毅然辭去二萬多元月薪的督察工作,重新懷着盼望,回到英國報讀教師資格證書課程。頓時失去收入,他決定揸巴士維持生計和支付學費。「這確實是一個極不容易的決定,有誰能夠為了理想放棄金錢和地位呢?」我在文章寫道。
我一直寫這個故事,一直反思人生,每次寫人物故事,我也是這樣,一邊學習、一邊抒發情感。
由於當時我不懂得中文打字,因此非常緊張,不懂中文打字,怎樣寫中文故事?之前在專業雜誌寫的幾篇文章,都是先手寫,再叫人幫手輸入電腦,但中間浪費很多時間,不能繼續用這個方法。為此,我擔心了幾個星期,到處問人哪一種中文輸入法容易學,怎知道每一種也很困難,是否書到用時方恨少?最後,不知道怎來的智慧,我是用電腦錄音(google dictation)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的😆!用口對着電腦把語句講出來,螢幕就自動把聲音成為文字。有時電腦失靈,對我的聲音沒有反應,於是我會不斷重複一些字句,如再沒有反應,我就會加大聲線,好像罵人一樣,傻傻的重複着,在旁邊的人都笑了!不知怎的當時感覺自己像一個文盲,而不是一個文人,文人怎麼不懂得寫字!😆
寫作的時候,我整個人投入到他的故事中,大概一個月後,我完成這篇作品,不知不覺寫了一萬字,以戰兢的心情交稿。寫得這麼長,我感到不好意思。之後Louise與我分享說,吸引的故事無論怎麼長,讀者「多多都唔夠」,只會覺得意猶未盡! 最近我與一位新作者在電話談他有什麼寫作興趣,怎知他說他喜歡寫遊記,並已經寫了幾十萬字,嚇了我一跳,我怎麼可以看他幾十萬字?現在才知道編輯的辛勞!
說回我的「警察變校長」故事,文章一出街,不到幾小時已經有三萬多人閱讀,打破那媒體的教育版紀錄。很多幫該媒體寫作的傳媒人也說文章寫得非常好!一位女巴士司機與我閑聊,提及這個學校的故事,我告訴她是我寫的,她滿臉驚訝的說:「原來是你寫的!我從沒看過那麼長的文章,好像永遠也讀不完,但一路讀一路停不了!」
文章改寫了ICHK的命運。位於偏遠的沙頭角,學校很難有人報讀,一直收生不足,Toby正在苦惱怎可以發展學校,文章發表後,學校的電話響個不停,學生蜂擁而至!後來我聽到原來很多人被Toby的故事感動了,欣賞他對教育的熱誠,於是不同學校的家長不斷在網絡傳閱這篇文章。這是我意料之外,我只是用心寫好他的故事!
文章出街後,我發訊息多謝攝影師Anthony的努力,攝影師對我說,你的文字很有「感覺」,聽到他這樣說,我真的心花怒放,原來我的文字令人「有感覺」嗎?我想也沒有想過,因為這個時候我其實已經離開傳媒一段長時間,很久已經沒有執筆。
Anthony說視頻剪得不好,襯托不到我的故事,後悔自己不是親手剪片,「如果有機會,我會親手剪一條director’s cut」。與這位攝影師合作了幾次,我得到很多啟發,他拍的片及剪出來的影片充滿感情,我從他的作品以及在電話中向他不恥下問,學到剪片手法。感謝他,在我之後的傳媒之路上幫我一把!每一個人的人生也會出現不同的天使幫助自己。天使上了車遇見你,幫助你,時候到了就下車!
說回寫作,無論中文還是英文寫作,其實最重要的技巧是什麼?我認為寫作最重要是要有感情。寫作人要把自己的感情如泉水般湧入文字當中,過程是有種癲狂的感覺,要陶醉在自己的文字中,如活在一個小說𥚃,又如與故事共舞。有時寫作的時候,我會手舞足蹈。
我寫作重視感情,因此我喜歡一邊聽歌,一邊寫作,將歌曲的情感釋放到文字裏!寫Toby的故事時,我一直聽著陳奕迅的《單車》。雖然這首歌是關於父親與孩子的愛,但不知怎的覺得很配合Toby這個人,於是將歌曲給我的感覺注入文章裏。希望讀者一路讀這個故事,一路聽這首歌。
寫着寫着,我再次想起了我的中國文學老師,他叫什麼名字,為何我的腦海一片空白?究竟這位老師對我有什麼影響,我會對他的印象如此深刻?
我想到了,是他對文學的熱愛影響了我。這位老師啟發了我,學習欣賞文字。
回想,在這位老師對學生們生氣,以為沒有人聽他的教導時,他並沒有想到在班上的這位女學生,有天會成為一位作者,通過文字與讀者說話,把對文字的愛傳開去。
Sherry Lee
自少非常有膽色,小學時被同學冠以「敢死隊」之稱。長大後當上《南華早報》記者,本色不變,憑着勇氣獲獎無數,現專職為公義發聲,不平則鳴。